[文學(xué)百家]述東坡和淵明詩

　　述東坡和淵明詩

　　摘自《讀陶淵明集札記》

　　吾本山東人

　　淵明之知音，蕭統(tǒng)而後，當(dāng)首推蘇軾。蘇軾因是“世農(nóng)”，仕途坎坷，有山水田園之志，故於陶詩體味尤深。晚年還寫過很多模範(fàn)之作。樓鑰《謝湖山居士示和陶詩》（吳給事芾）：“淵明千載人，風(fēng)節(jié)仰孤峭。豈惟辭督郵，蓮社不得召。書不求甚解，眼髙得玄要。詩亦本無意，但寫胸中妙。齊梁紛衆(zhòng)作，嘈雜春禽叫。稚子候簷隙，文通劇捜紹。矯矯玉局翁，尙友謝浮漂。飽喫惠州飯，追和欲同調(diào)。”（《攻媿集》卷一）劉克莊《趙寺丞和陶詩》：“唐詩人最多，惟韋、柳得其遺意，李杜雖大家數(shù)，使為陶體，則不近矣。本朝名公者，或追和其作，極不過一二篇，坡公以蓋代之材，乃徧用其韻。”（《後村先生大全集》卷九十四）蘇轍《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》：“東坡先生謫居儋耳，置家羅浮之下，獨與幼子過負(fù)擔(dān)度海。葺茅竹而居之，日啖蒣芋，而華屋玉食之念不存於胸中。平生無所嗜好，以圖史為園囿，文章為鼓吹，至是亦皆罷去。獨猶喜為詩，精深華妙，不見老人衰憊之氣。是時，轍亦遷�？�，書來告曰：‘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，未有追和古人者也。追和古人則始於東坡。吾於詩人，無所甚好，獨好淵明之詩。淵明作詩不多，然其詩質(zhì)而實綺，癯而實腴。自曹、劉、鮑、謝、李、杜諸人皆莫及也。吾前後和其詩凡百數(shù)十篇，至其得意，自謂不甚愧淵明。今將集而並錄之，以遺後之君子。其為我志之。然吾於淵明，豈獨好其詩也哉？如其為人，實有感焉。淵明臨終，疏告儼等：“吾少而窮苦，每以家貧，東西遊走。性剛才拙，與物多忤，自量為己必貽俗患，黽勉辭世，使汝等幼而饑寒。”淵明此語，蓋實錄也。吾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，平生出仕，以犯世患，此所以深愧淵明，欲以晚節(jié)師範(fàn)其萬一也。’嗟乎！淵明不肯為五斗米一束帶見鄉(xiāng)里小兒，而子瞻出仕三十餘年，為獄吏所折困，終不能悛，以陷於大難，乃欲以桑榆之末景，自託於淵明，其誰肯信之？雖然，子瞻之仕，其出入進(jìn)退，猶可考也。後之君子其必有以處之矣�？鬃釉唬�‘述而不作，信而好古，竊比於我老彭。’孟子曰：‘曾子、子思同道。’區(qū)區(qū)之跡，蓋未足以論士也。轍少而無師，子瞻既冠而學(xué)成，先君命轍師焉。子瞻嘗稱轍詩有古人之風(fēng)，自以為不若也。然自其斥居?xùn)|坡，其學(xué)日進(jìn)，沛然如川之方至。其詩比李太白、杜子美為有餘，遂與淵明比。轍雖馳驟從之，常出其後。其和淵明，轍繼之者，亦一二焉。紹興四年十二月十九日�？党悄蠔|齋引。”（《欒城後集》卷二十一）費袞《東坡改和陶集引》：“東坡既和淵明詩，以寄潁濱，使為之引。潁濱屬稿寄坡，自欲以晚節(jié)師範(fàn)其萬一也。其下云：嗟夫！淵明隱居以求志，詠歌以忘老，誠古之達(dá)者，而才實拙。若夫子瞻，仕至從官，出長八州，事業(yè)見於當(dāng)世，其剛信矣，而豈淵明之才拙者哉！孔子曰：‘述而不作，信而好古，竊比我於老彭。’古之君子，其取於人則然。東坡命筆改云：嗟乎！淵明不肯為五斗米一束帶見鄉(xiāng)裏小兒云云，至‘蓋未足以論士也’句止。此文今人皆以為潁濱所作，而不知東坡有所筆削也。”（《梁谿漫志》卷四）按潁濱之作，東坡之改，均有意，東坡之於淵明，豈孔子取於老彭者可比哉！

　　蘇軾和陶，始於元祐七年（1092），時五十七歲，在穎川。初，元豐二年（1079），蘇軾涉以詩誹謗新法，下獄幾死，責(zé)授黃州團(tuán)練副使，本州安置。蘇轍《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》：“初，公既補(bǔ)外，見事有不便於民者，不敢言，亦不敢默視也，緣詩人之義，托事以諷，庶幾有補(bǔ)於國。言者從而媒蘗之。上初薄其過，而浸潤不止，是以不得已從其請。既付獄，吏必欲置之死，鍛煉久之不決。上終憐之，促具獄，以黃州團(tuán)練副使安置。”（《欒城後集》卷二十二）蘇軾《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責(zé)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(tuán)練副使復(fù)用前韻二首》之一曰：“百日歸期恰及春，殘生樂事最關(guān)身。出門便旋風(fēng)吹面，走馬聯(lián)翩鵲啅人。卻對酒杯渾是夢，試拈詩筆已如神。此災(zāi)何必深追咎，竊祿從來豈有因。”其二曰：“平生文字為吾累，此去聲名不厭低。寒上縱歸他日馬，城中不鬭少年雞。休官彭澤貧無酒，隱幾維摩病有妻。堪笑睢陽老從事，為余投檄向江西。”（《蘇軾詩集合注》卷十九）雖豪情猶在，然已如驚弓之鳥，知祿位之難竊，聲名之可厭，殘生之可貴，福禍之相依，文字之為累矣。

　　元豐三年（1080），蘇軾四十五歲，在黃州�！杜c章子厚書》：“黃州僻陋多雨，氣象昏昏也。魚稻薪炭頗賤，甚與窮者相宜。……見寓僧舍，布衣蔬食，隨僧一餐，差為簡便。……窮達(dá)得喪，粗了其理，但祿廩相絕，恐年載間，遂有饑寒之憂，不能不少念。然俗所謂水到渠成，至?xí)r亦必自有處置，安能預(yù)為之愁煎乎？（《蘇軾文集》卷四十九）《書淵明羲農(nóng)去我久詩》：“余聞江州東林寺，有陶淵明詩集，方欲遣人求之，而李江州忽送一部遺予，字大紙厚，甚可喜也。每體中不佳，輒取讀，不過一篇，惟恐讀盡，後無以自遣耳。”（卷六十七）後此書常隨其身�！杜c程全父十二首》之十：“仆廢筆硯已五年，尚寄味此學(xué)。隨行有《陶淵明集》。陶寫伊欎，正賴此耳。”又十一：“流轉(zhuǎn)海外，如逃空谷，既無與晤語者，又書籍舉無有，惟陶淵明一集，柳子厚詩文數(shù)策，常置左右，目為二友。”（卷五十二）《跋陶詩》曰：“陶彭澤晚節(jié)躬耕，每以詩自解，意其中未能平也。晚寓黃州二年，適值艱歲，往往乏食，無田可耕，蓋欲為彭澤而不可得者。”（《蘇軾佚文彙編拾遺》卷下）

　　元豐四年，始營東坡，《與章子厚二首》之一：“仆居?xùn)|坡，作陂種稻，有田五十畝，身耕妻蠶，聊以卒歲。”（《蘇軾文集》卷五十五）《與子由弟十首》之一：“或為予言，草木之長，常在昧明間。早起伺之，乃見其拔起數(shù)寸，竹筍尤甚。夏秋之交，稻方含秀，黃昏月出，露珠起於其根，累累然忽自騰上，若推之者，或綴於莖心，或綴於葉端。稻乃秀實，驗之信然。”（卷六十）作《東坡八首》，序曰：“余至黃州二年，日以困匱，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，為於郡中請故營地數(shù)十畝，使得躬耕其中。地既久荒，為茨棘瓦礫之場，而歲又大旱，墾辟之勞，筋力殆盡。釋耒而歎，乃作是詩，自愍其勤，庶幾來歲之入以忘其勞焉。”其一曰：“廢壘無人顧，頹垣滿蓬蒿。誰能捐筋力，歲晚不償勞。獨有孤旅人，天窮無所逃。端來拾瓦礫，歲旱土不膏。崎嶇草棘中，欲刮一寸毛，喟焉釋耒歎，我廩何時高。”其五曰：“良農(nóng)惜地力，幸此十年荒。桑柘未及成，一麥?zhǔn)�可望。投種未逾月，覆塊已蒼蒼。農(nóng)夫告我言，勿使苗葉昌。君欲富餅餌，要須縱牛羊。再拜謝苦言，得飽不敢忘。”王次公曰：“八篇皆田中樂易之語，如陶淵明。”（《蘇軾詩集合注》卷二十一引）按此乃東坡擬陶之作，不平之氣，鬱隱乎中。淵明躬耕，父老相見，但道桑麻長而已，東坡則尚需教之，其非“世農(nóng)”可知。然東坡淪落致此，而不見衰憊，所謂“窮且益堅，不墜青雲(yún)之志”者，亦難能矣。

　　元豐五年，就東坡築雪堂，自號東坡居士�！洞雾嵖滓愀�久旱已而甚雨三首》之二：“去年東坡拾瓦礫，自種黃桑三百尺。今年刈草蓋雪堂，日炙風(fēng)吹面如墨。”（《蘇軾詩集合注》卷二十一）《雪堂記》曰：“蘇子得廢園於東坡之脅，築而垣之，作堂焉，號其正曰雪堂。堂以大雪中為之，因繪雪於四壁之間，無容隙也。起居偃仰，環(huán)顧睥睨，無非雪者，蘇子居之，真得其所居者也。”（《蘇軾文集》卷十二）此記以莊旨為軌，顯示其思想變化之跡。《黃州上文潞公書》：“到黃州，無所用心，輒復(fù)覃思於《易》、《論語》，端居深念，若有所得，遂因先子之學(xué)，作《易傳》九卷。又自以意作《論語說》五卷。……亦足見其窮不忘道，老而能學(xué)也。”（卷四十八）《黃州安國寺記》曰：“元豐二年十二月，余自吳興守得罪，上不忍誅，以為黃州團(tuán)練副使，使思過而自新焉。其明年二月，至黃。舍館粗定，衣食稍給，閉門卻掃，收召魂魄，退伏思念，求所以自新之方，反觀從來舉意動作，皆不中道，非獨今之所以得罪者也。欲新其一，恐失其二。觸類而求之，有不可勝悔者。於是，喟然歎曰：‘道不足以禦氣，性不足以勝習(xí)。不鋤其本，而耘其末，今雖改之，後必復(fù)作。盍歸誠佛僧，求一洗之？’得城南精舍曰安國寺，有茂林修竹，陂池亭榭。間一二日輒往，焚香默坐，深自省察，則物我相忘，身心皆空，求罪垢所從生而不可得。一念清淨(jìng)，染汙自落，表裏翛然，無所附麗。私竊樂之。旦往而暮還者，五年於此矣。”（卷十二）則黃州乃其出入佛家之始，東坡學(xué)雜，以儒為本，出入莊、釋，然層次分明，以儒學(xué)為母語，視道學(xué)作方言，等佛學(xué)若外語，“不知者以為逃儒歸佛，不知其猶儒也。”（同卷《南華長老題名記》）

　　雪堂占盡名盛，《與司馬溫公五首》之三：“寓居去江無十步，風(fēng)濤煙雨，曉夕百變，江南諸山，在幾席上，此幸未始有也。”（《蘇軾文集》卷五十）又《江神子》詞序云：“陶淵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，臨流班坐，顧瞻南阜，愛曾城之獨秀，乃作《斜川詩》，至今使人想見其處。元豐壬戌之春，余躬耕於東坡，築雪堂居之。南挹四望亭之後丘，西控北山之微泉，慨然而嘆，此亦斜川之游也。”詞曰：“夢中了了醉中醒，只淵明，是前生。走遍人間，依舊卻躬耕。昨夜東坡春雨足，烏鵲喜，報新晴。雪堂西畔暗泉鳴，北山傾，小溪橫。南望亭丘，孤秀聳曾城。都是斜川當(dāng)日境，吾老矣，寄餘齡。”其所以引淵明為同調(diào)者，乃因“走遍人間，依舊卻躬耕”也�！锻醵▏�詩集敘》：“今余老，不復(fù)作詩，又以病止酒，閉門不出。門外數(shù)步即大江，經(jīng)月不至江上，眊眊焉真一老農(nóng)夫也。”（卷十）淵明知此，能無笑哉！

　　蘇轍《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》：“公幅巾芒屩，與田父野老相從溪谷之間，築室於東坡，自號東坡居士。”洪邁《東坡慕樂天》：“蘇公責(zé)居黃州，始自稱東坡居士。詳考其意，蓋專慕白樂天而然。白公有《東坡種花》二詩云：‘持錢買花樹，城東坡上栽。’又云：‘東坡春向暮，樹木今何如。’又有《歩東坡》詩云：‘朝上東坡歩，夕上東坡歩。東坡何所愛，愛此新成樹。’又有《別東坡花樹》詩云：‘何處殷勤重回首，東坡桃李種新成。’皆爲(wèi)忠州刺史時所作也。蘇公在黃，正與白公忠州相似，因憶蘇詩，如《贈寫眞李道士》云：‘他時要指集賢人，知是香山老居士。’《贈善相程傑》云：‘我似樂天君記取，華顚賞遍洛陽春。’《送程懿叔》云：‘我甚似樂天，但無素與蠻。’《入侍邇英》云：‘定似香山老居士，世縁終淺道根深。’而跋曰：‘樂天自江州司馬除忠州刺史，旋以主客郎中知制誥，遂拜中書舍人。某雖不敢自比，然謫居黃州，起知文登，召爲(wèi)儀曹，遂忝侍從。出處老少，大略相似，庶幾復(fù)享晚節(jié)閑適之樂。’《去杭州》云：‘出處依稀似樂天，敢將衰朽較前賢。’序曰：‘平生自覺出處老少粗似樂天。’則公之所以景仰者，不止一再言之，非東坡之名偶爾暗合也。”（《容齋三筆》卷五）其喜慕淵明，或為樂天所引。

　　七月，泛舟赤壁，作《前赤壁賦》；十月復(fù)遊，作《後赤壁賦》。每有逸思遐趣，若與河漢雲(yún)山相表裏者，然兀傲不平之氣，常於短句見之。《洗兒戲作》曰：“人皆養(yǎng)子望聰明，我被聰明誤一生。惟願孩兒愚且魯，無災(zāi)無難到公卿。”《東坡》詩曰：“雨洗東坡月色清，市人行盡野人行。莫嫌犖確坡頭路，自愛鏗然曳杖聲。”（《蘇軾詩集合注》卷二十二）其《岐亭》五首之三曰：“我身牛穿鼻，捲舌聊自濕。”豈此之謂乎！按東坡晚年《自題金山畫像》曰：“心似已灰之木，身如不繋之舟。問汝平生功業(yè)，黃州、惠州、儋州。”（卷五十）黃州乃其貶謫之始，亦立業(yè)之始，因躬耕而友淵明之始，姑述之如此。

　　元豐七年四月，量移汝州�！稘M庭芳》詞序曰：“元豐七年四月一日，余將自黃移汝，留別雪堂鄰里二三君子。會李仲覽自江東來別，遂書以遺之。”途經(jīng)廬山。作《陶驥子駿佚老堂二首》，其一曰：“文舉與元禮，尚得稱世舊。淵明吾所師，夫子仍其後。掛冠不待年，亦豈為五斗。我歌歸來引（自注：余增損淵明《歸去來》以就聲律，謂之《歸來引》），千載信尚友。相逢黃卷中，何似一杯酒。君醉我且歸，明朝許來否。”其二曰：“我從廬山來，目送孤飛雲(yún)。路逢陸道士，知是千歲人。試問當(dāng)時友，虎溪已埃塵。似聞佚老堂，知是幾世孫。能為五字詩，仍戴漉酒巾。人呼小靖節(jié)，自號葛天民。”（《蘇軾詩集合注》卷二十三）按“淵明吾所師，夫子仍其後”云云，可見其雖經(jīng)起用，亦不復(fù)以功名著心矣！八月，逰蔣山，《次荊公四絕》之三：“騎驢渺渺入荒陂，想見先生未病時。勸我試求三畝宅，從公已覺十年遲。”陸遊《題跋》曰：“東坡自黃州歸，見荊公於半山，劇談累日，約卜鄰以老焉。”（卷二十四引）

　　元祐元年（1086），因司馬光之薦，除中書舍人，復(fù)遷翰林學(xué)士，知制誥。元祐三年，作《題李伯時淵明東籬圖》曰：“彼哉嵇阮曹，終以明自膏。靖節(jié)固昭曠，歸來侶蓬蒿。新霜著踈柳，大風(fēng)起江濤。東籬理黃菊（一作華），意不在芳醪。白衣挈壺至，徑醉還遊遨。悠然見南山，意與秋氣高。”按“終以明自膏”云云，見其憂懼之心，尚有未定。《送曹輔赴閩漕》：“我亦江海人，市朝非所安。�？智嘞贾荆�坐隨白髮闌。淵明賦歸去，談笑便解官。今我何為者，索身良獨難。”東坡處趙宋，猶康樂處劉宋，思若淵明之“門遂設(shè)而常關(guān)”，難哉。《次韻黃魯直書伯時畫王摩詰》：“前身陶彭澤，後身韋蘇州。欲覓王右丞，還向五字求。詩人與畫手，蘭菊芳春秋。又恐兩皆是，分身來入流。”（《蘇軾詩集合注》卷三十）謂王維詩承陶啓韋。後四句用佛家語，可與其《書摩詰藍(lán)田煙雨圖》“味摩詰之詩，詩中有畫。觀摩詰之畫，畫中有詩”（《蘇軾文集》卷七十）參看。

　　元祐四年，除龍圖閣學(xué)士。知杭州。次年，作《辯才老師退居龍井，不復(fù)出入。軾往見之，常出至風(fēng)篁嶺，左右驚曰：遠(yuǎn)公復(fù)過虎溪矣。辯才笑曰：杜子美不云乎，與子成二老，來往亦風(fēng)流。因作亭嶺上，名之曰過溪，亦曰二老。謹(jǐn)次辯才韻，賦詩一首》，中有“我比陶令愧，師為遠(yuǎn)公優(yōu)。送我還過溪，溪水當(dāng)逆流”之句。六年，召還，除翰林承旨�！逗土肿又惺讨啤吩唬�“早晚淵明賦歸去，浩歌長笑老斜川。”（《蘇軾詩集合注》卷三十三）尋以舊職知穎川�！稓W陽叔弼見訪，誦陶淵明事，歎其絕識，叔弼既去，感慨不已，而賦此詩》，曰：“淵明求縣令，本緣食不足。束帶向督郵，小屈未為辱。翻然賦歸去，豈不念窮獨。重以五斗米，折腰營口腹。云何元相國，萬鍾不滿欲。胡椒銖兩多，安用八百斛。以此殺其身，何啻鵲抵玉。往者不可悔，吾其反自燭。”（卷三十四）黃山谷跋云：“東坡在穎州，因歐陽叔弼讀《元載傳》，歎淵明之智，遂作此詩。淵明隱約栗裏、柴桑之間，或飯不足也。顏延年送錢二（十）萬，即日盡送酒家，與蓄積不知紀(jì)極，至藏胡椒八百斛者，相去遠(yuǎn)近，豈直雎陽蘇合丸與蜣螂糞丸之比哉？”（《合注》引）按“往者不可悔，吾其反自燭”云云，乃覺悟之言，東坡和陶，蓋起因於“絕歎其賢”也。

　　元祐七年七月，作《和陶飲酒二十首》。《序》曰：“吾飲酒至少，常以把盞為樂。往往頹然坐睡，人見其醉，而吾中了然，蓋莫能名其為醉為醒也。在揚州時，飲酒過午輒罷，客去解衣，盤礴終日，歡不足而適有餘。因和淵明《飲酒》二十首，庶以仿佛其不可名者。”其一曰：“我不如陶生，世事纏綿之。云何得一適，亦有如生時。寸田無荊棘，佳處正在茲。縱心與事往，所遇無復(fù)疑。偶得酒中趣，空杯亦常持。”（《蘇軾詩集合注》卷三十五）第三首已見上引。他篇，非惟不類陶詩，亦異蘇軾別作，知其於陶但得形似而已，陶隱於酒，蘇放於酒，陶之意籍酒以宣之，蘇之愁借酒以釋之，同為飲酒，陶曰：“但恨多謬誤，君當(dāng)恕醉人。”蘇曰：“幸此未化間，有酒君莫違。”（之四）蘇軾非善飲者，其《飲酒》諸作尚不及樂天，蓋樂天善飲如陶也�！洞雾崢分�作送酒》云：“少年多病怯杯觴，老去方知此味長。”（卷二十）東坡好飲非天性使然，此其所以不及也。此時蘇軾仕宦正值佳境，然危機(jī)已伏，後之貶逐，實由知穎川而起。觀其詩，似有感覺，其八曰：“我坐華堂上，不改麋鹿姿。時來獨岡頭，喜見霜松枝。心知百尺底，已結(jié)千歲奇�；突蜏R霄花，纏繞復(fù)何為。舉觴酹其根，無事莫相羈。”以霜松自比，為煌煌而淩霄者纏繞，亦無奈其何也。其九曰：“芙蓉在秋水，時節(jié)自闔開。清風(fēng)亦何意，入我芝蘭懷。一隨采折去，永與江湖乖。斷絲不復(fù)續(xù)，斗水何足棲。不如玉井蓮，結(jié)根天池泥。感此每自慰，吾事幸不諧。醉中有歸路，了了初不迷。乘流且復(fù)逝，抵曲吾當(dāng)回。”“抵曲吾當(dāng)回”者，乃自慰之辭，非悟道之語。然此詩意境高遠(yuǎn)，縹緲有天際真人之思，謂其非悟道者，亦非，蓋此時之東坡，尚處悟與不悟之間耳。何以然者？淵明作《飲酒》詩時辭官已久，漸得耕耘之味，田園之真意籍酒以發(fā)之，其樂有不可言者。東坡則欲歸而無家，其內(nèi)心之矛盾，亦表見於言辭，故不及淵明之醇粹清省。其五曰：“小舟真一葉，下有暗浪喧。夜棹醉中發(fā)，不知枕幾偏。天明問前路，已度千金（一作重）山。嗟我亦何為，此道常往還。未來寕早計，既往復(fù)何言。”雖欲早計，然實亦不能歸也。最後一首：“蓋公偶談道，齊相獨適真。頹然不事事，客至先飲醇。當(dāng)時劉項罷，四海瘡痍新。三杯洗戰(zhàn)國，一斗銷強(qiáng)秦。寂寥千載後，陽公嗣前塵。醉臥客懷中，言笑徒多勤。我時閱舊史，獨與三人親。未暇餐脫粟，苦心學(xué)平津。草書亦何用，醉墨淋衣巾。一揮三十幅，持去聽坐人。”元好問《跋東坡和淵明飲酒詩後》：“東坡和陶，氣象秪是坡詩，如云：‘三杯洗戰(zhàn)國，一年消彊秦。’淵明決不能辦此。獨恨‘空杯亦甞持’之句，與論無絃琴者自相矛盾。別一詩云：‘二子真我客，不醉亦陶然。’此為佳。”（《遺山先生文集》卷四十）

　　按此詩氣象崢嶸，非他詩可比，然較之陶詩“羲農(nóng)去我久”云云，相差亦遠(yuǎn)。何以然者，陶詩乃“既醉之後，輒題數(shù)句自娛”，東坡一時而和二十首，與樂天之《飲酒十六首》相似，均非偶然得之，乃有為而作，所謂文章本天成，未成而得之，鮮有不澀者，順天則為天才，違天則墜為人才，即東坡亦不能偶外。再者，陶詩名為“飲酒”，而主題豐富，以哲學(xué)思考灌注其中，其內(nèi)涵亦深沉多致，實由對生存狀態(tài)之深刻理解而來，具有異常鮮明之個性，有非淵明所不能道者。坡詩成於倉促，且其思考出入莊、老，看似豐富，而不能沈鬱，其和詩之歲，雖長於淵明作詩之年，然其對人生之體驗反不及淵明為深，可以說，蘇軾雖經(jīng)烏臺詩案，又閒居黃州數(shù)載，然其困窮實不及淵明之百一。東坡文名早世即著，流播海外，足跡所至，隱然於朝庭之外，又立一文化中心，其遭貶被逐，皆因其與朝庭爭士之故。而其本人，也以此自許，樂於獎掖後進(jìn)，有才之士，愧其不出己門，自黃庭堅以下，無不樂與之遊處�！洞鹄钫勋^書》：“軾蒙庇粗遣，每念處世窮困，所向輒值牆谷，無一遂者。獨於文人勝士，多獲所欲，如黃庭堅魯直、晁補(bǔ)之無咎、秦觀太虛、張耒文潛之流，皆世未之知，而軾獨先知之。……豈造物者專欲以此樂見厚也耶？”（《蘇軾文集》卷四十九）徘徊新舊兩黨之間，雖非以此漁利，實亦好士之所致也。淵明則不然，“門雖設(shè)而常關(guān)”，乃自覺避世者。此亦關(guān)乎世運，淵明“逢運之貧”，東坡則否。此外，淵明博覽羣書，乃江左之最有學(xué)問者，然其詩卻不以騁才為能事；東坡學(xué)高一時，其詩正以騁才見長，收縮於短篇簡句之中，頗覺拘束，了無淵明“采菊東籬下，悠然見南山”之趣。謝肅《和陶詩集序》：“自淵明之後，人知重其詩者，不為甚少：韋蘇州學(xué)之於憔悴之餘，柳柳州效之於流竄之後，倣之而氣弱者非王右丞乎？擬之而格卑者非白太傅乎？而蘇長公又創(chuàng)始和之，自謂無愧於靖莭矣，然以英邁雄傑之才，率意為之，故無自然之趣焉。”（《密庵文藁》辛卷）《飲酒》乃東坡和陶之始，姑述之如此。

　　紹興元年（1094），春，《次韻李端叔送保倅翟安常赴闕兼寄子由》：“松荒三徑思元亮，草合平池憶惠連。白髮歸心憑說與，古來誰似兩疏賢。”（《蘇軾詩集合注》卷三十七）按東坡“三徑”之思屢見於詩�！冻�夜病中贈段屯田》：“此生何所似，暗盡灰中炭。歸田計已決，此邦聊假館。三徑麤成資，一枝有餘暖。”（卷十二）《留題蘭皋亭》：“明年我亦開三徑，寂寂兼無雀可羅。”（卷二十五）《次韻周邠》：“南遷欲舉力田科，三徑初成樂事多。豈意殘年踏朝市，有如疲馬畏陵坡。”（卷二十六）《次韻錢穆父會飲》：“逝將江海去，安此麋鹿姿。要當(dāng)謀三徑，何暇擇一枝。”（卷三十六）《集歸去來詩十首》之七：“觴酒命童僕，言歸無復(fù)留。輕車尋絕壑，孤棹入清流。乘化欲安命，息交還絕遊。琴書樂三徑，老矣亦何求。”（卷四十三）《李伯時畫其弟亮功舊宅圖》：“樂天早退今安有，摩詰長閑古亦無。五畝自栽池上竹，十年空看輞川圖。近聞陶令開三徑，應(yīng)許揚雄寄一區(qū)。晚歲與君同活計，如雲(yún)牲鴨散平湖。”（卷四十四）然欲歸而不能。《自昌化雙溪館下步尋溪源至治平寺二首》之二：“每見田園輒自招，倦飛不擬控扶搖。共疑楊惲非鋤豆，誰信劉章解立苗。老去尚餐彭澤米，夢歸時到錦江橋�；掠文�作無家客，舉族長懸似細(xì)腰。”（卷九）《蒜山松林中可卜居余欲僦其地地屬金山故作此詩與金山元長老》：“問我此生何所歸，笑指浮休百年宅。蒜山幸有閒田地，招此無家一房客。”（卷二十四）《又書王晉卿畫四首·西塞風(fēng)雨》：“斜風(fēng)細(xì)雨到來時，我本無家何處歸。仰看雲(yún)天真箬笠，旋收江海入蓑衣。”（卷三十三）《送襄陽從事李友諒歸錢塘》：“居杭積五歲，自意本杭人。故山歸無家，欲卜西湖鄰。”（卷三十六）《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首》之五：“未成小隱聊中隱，可得長閑勝暫閑。我本無家更安往，故鄉(xiāng)無此好湖山。”其所以“老去尚餐彭澤米”者，蓋因“舉族長懸似細(xì)腰”也�！栋侠畈畷r卜居圖》：“余本田家，少有志丘壑，雖為搢紳，奉養(yǎng)猶農(nóng)夫。然欲歸者蓋十年，勤請不已，僅乃得郡。士大夫逢時遇合，至卿相如反掌，惟歸田古今難事也。定國識之。吾若歸田，不亂鳥獸，當(dāng)如陶淵明。定國若歸，豪氣不除，當(dāng)如謝靈運也。”（《蘇軾文集》卷七十）

　　思?xì)w而無家可居，欲進(jìn)而有志難達(dá)，仕與不仕間，東坡難乎哉！然東坡何不學(xué)淵明，徑掛冠歸田，釣魚蝦，友麋鹿，逍遙桑樹之間，詠歌風(fēng)露之夕，菊華采之，酒熟飲之，春播夏耘，秋收冬藏，置帝力若無有，視造化如等閒，優(yōu)哉遊哉，聊以卒歲乎！以愚管見，上有已亡神宗知遇之恩，思有以報之；次因“先天下之憂而憂，後天下之樂而樂”，視民之疾苦有甚於己者。若歐陽修等，達(dá)其志而後歸可也，東坡猶未達(dá)其志，安能歸乎？若因仕塗坎坷困窮即歸之，成為政治鬥爭犧牲品之象徵，適遺政敵以樂，引友朋之悲。再者，本心好游，以人生之旅行者自任，安居一地，非其性之所適；喜樂交際，聞先賢之德，則心嚮往之；覩後進(jìn)之才，亦樂於獎掖，平生不喜藏人之善，視人善若己有，此亦非隱者所能也。觀淵明之文，其譽(yù)古人者多，贈今人者少；東坡於同調(diào)均贊之而不殆，於古人自荀子以下，多憑已意訊之，好作反案文章，鄙揚雄之陋，譏劉伶未達(dá)，笑蕭統(tǒng)不學(xué)，乃其末者，其心地之忠厚，去淵明略有一閒，蓋世風(fēng)澌降，即豪傑之士亦不能篤真守古而不遺也。

　　繼而貶寧遠(yuǎn)軍節(jié)度副使，惠州安置。次年，蘇軾六十歲，作《和陶歸園田居》六首。序曰：“三月四日，遊白水山佛跡巖，沐浴於湯泉，晞發(fā)於懸瀑之下，浩歌而歸，肩輿卻行以與客言，不覺至水北荔枝浦上。晚日蔥曨，竹陰蕭然，時荔子累累如芡實矣。有父老年八十五，指以告余曰：‘及是可食，公能攜酒來遊乎？’意忻然許之。歸臥既覺，聞兒子過誦淵明《歸園田居》詩六首，乃悉次其韻。始余在廣陵和淵明《飲酒二十首》，今復(fù)為此，要當(dāng)盡和其詩乃已耳。”（《蘇軾詩集合注》卷三十九）其一曰：“環(huán)州多白水，際海皆蒼山。以彼無盡景，寓我有限年。東家著孔丘，西家著顏淵。市為不二價，農(nóng)為不爭田。周公與管蔡，恨不茅三間。我飽一飯足，薇蕨補(bǔ)食前。門生饋薪米，救我廚無煙。斗酒與隻雞，酣歌餞華顛。禽魚豈知道，我適物自閑。悠悠未必爾，聊樂我所然。”黃庭堅《跋子瞻和陶詩》：“子瞻謫嶺南，時宰欲殺之。飽喫惠州飯，細(xì)和淵明詩。彭澤千載人，東坡百世士。出處雖不同，風(fēng)味乃相似。”（《豫章黃先生文集》卷七）葉適《題瑞安宰董煟出蘇黃二帖後》：“淵明薄宦窮愁，蘇公謫居安命，法正應(yīng)爾。”（《水心先生文集》卷二十九）朱承爵《存餘堂詩話》：“東坡少年有詩云：‘清吟雜夢寐，得句旋已忘。’固已奇矣。晚謫惠州復(fù)有一聯(lián)云：‘春江有佳句，我醉墮渺莽。’則又加少作一等。評書家謂筆隨年老，豈詩亦然邪？”按“春江”二句，見《和陶歸園田居》六首之二。不歸子讀陶至此，起出如廁，門前桐葉堆積，幾不能行，歸而賦詩曰：“讀陶濟(jì)何事，兀兀斗室空。珠潛沉淵裏，鶴別素絃中。經(jīng)雨千木肅，侵曉一雞清。庭階積桐葉，不掃安可行。”熄燈就寢，竟不能眠，又賦詩曰：“向曉偏無寐，似火投濕禾。鏗爾成春服，飄然思姑射。忘彼西江水，飲此枯桐轍。我句墮蓁莽，冷如冰底月。”

　　按東坡嶺南之行，豪氣未除，老而彌堅，《聞?wù)�輔表兄將至以詩迎之》曰：“生逢堯舜仁，得作嶺海遊。……人言得漢吏，天遣活楚囚。”（《蘇軾詩集合注》卷三十九）可謂不憚見罪於有司矣！此詩“周公與管蔡，恨不茅三間”云云，亦屬“偶發(fā)狂言”。然和陶《歸園田居》數(shù)首，並無田園氣息，蓋因其並未如黃州時躬耕於東坡也。其三曰：“新浴覺身輕，新沐感髮稀。風(fēng)乎懸瀑下，卻行詠而歸。仰觀江搖山，俯見月在衣。步從父老語，有約吾敢違。”馮里麗《淺談蘇軾和陶詩》評此詩曰：“蘇詩語平味深，正與陶公相契。至其‘仰觀江搖山，俯見月在衣’意境至佳，然為宋人琢句本色，稍覺費力，不及陶之一片神行，純出自然也。”所言近是。然蘇和詩所以不及陶者，非惟句式有形跡可求，其意境亦不及陶詩深而且廣，“種豆南山下”云云，不求己之適，而憂物之不適，蓋其生命不復(fù)外在於物，而是蘊(yùn)藏於物，此物為天所鍾，為地所載，春風(fēng)風(fēng)之，夏雨雨之，非家之長物，可置之度外者，亦非“江上之清風(fēng)，與山間之明月”，乃人之生命轉(zhuǎn)化於自然之生命者，淵明憂物之心較慮己為甚，此豈東坡所能幾哉！

　　九月，作《和陶貧士詩》七首。序曰：“余遷惠州一年，衣食漸窘，重九將近，樽俎蕭然。乃和淵明《貧士》詩七首。”同時有《章質(zhì)夫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達(dá)戲作小詩問之》曰：“白衣送酒舞淵明，急掃風(fēng)軒洗破觥。豈意青州六從事，化為烏有一先生。空煩左手持新蟹，漫繞東籬嗅落英。南海使君今北海，定分百榼餉春耕。”陳師道《後山詩話》：“東坡居惠，廣守月餽酒六壺，吏嘗跌而亡之，坡以詩謝云云。”（《蘇軾詩集合注》卷三十九引）則其“樽俎蕭然”，非虛詞也。其二曰：“夷齊恥周粟，高歌誦虞軒。產(chǎn)祿彼何人，能致綺與園。古來避世士，死灰或餘煙。末路益可羞，朱墨手自研。淵明初亦仕，弦歌本誠言。不樂乃徑歸，視世羞獨賢。”《詩人玉屑》曰：“東坡和陶詩‘夷齊恥周粟’云，言夷、齊自信其去，雖武周不能挽之使留，若四皓自信其進(jìn)，雖產(chǎn)、祿之聘亦為之出。蓋古人無心於功名，信道而退進(jìn)，舉天下萬世之是非不能回奪。伯夷之非武王，綺、園之從祿、產(chǎn)，自合為世所笑，不當(dāng)有名，偶然聖賢辨論之，乃信於天下，非其始望。故其名之傳，若死灰之餘煙也。後之君子不能以道進(jìn)退，又不能忘世俗之毀譽(yù)，多作文以明其出處，如《客難》、《解嘲》是也；故曰‘朱墨手自研’。若‘淵明初亦仕’，本無心於名，雖晉末亦仕，合於綺、園之出；其去也，亦不待以微罪行，‘不樂乃徑歸’，合於夷、齊之去。其不為功名累其進(jìn)退蓋相似，使其易地，未必不追蹤二子也。東坡作文命意，必超然於衆(zhòng)人之上；非若昔人之稱淵明，以退為高也。”（《合注》引）按淵明之進(jìn)退，必參而言之，始合實情，其仕之初，亦有志濟(jì)世，後見世不可為，乃翩然引歸，其不汲汲於名利，不戚戚於貧賤，可以概見。東坡所言，乃一端也。

　　《和陶貧士詩》一曰：“我欲作九原，獨與淵明歸。”其四曰：“端如孔北海，只有尊空憂。二子不並世，高風(fēng)兩無儔。我後五百年，清夢未易求。”則知其欲從之而不能也。其六曰：“賦詩殊有味，涉世非所工。”亦夫子自道也。其七曰：“我家六兒子，流落三四州。辛苦見（一作更）不識，今與農(nóng)圃儔。買田帶修竹，築室依清流。未能遣一力，分汝薪水憂。坐念北歸日，此勞未易酬。我獨遺以安，鹿門有前修。”淵明令彭澤，尚能遣一力於其子，分薪水之勞，今東坡“無衣粟（一作寒）我膚，無酒嚬我顏”（第五），比淵明尚有不及也。淵明曰：“丈夫雖有志，固為兒女憂。”（《詠貧士》七）東坡之憂轉(zhuǎn)較淵明為甚矣。此組詩，前四首詠淵明，兼出己意，後三首則純詠己，與淵明之詠歷代貧士異趣。

　　十一月一日，菊花始開，作《和陶已酉歲九月九日》詩，引曰：“十月初吉，菊始開，乃與客作重九，因次韻淵明《己酉歲九月九日》一首。胡廣飲菊潭而壽，然《李固傳贊》云：其視胡廣、趙戒，猶糞土也。”詞曰：“今日我重九，誰謂秋冬交。黃花與我期，草中實後凋。香餘白露乾，色映青松高。悵望南陽野，古潭霏慶霄。伯始真糞土，平生夏畦勞。飲此亦何益，內(nèi)熱中自焦。持我萬家春，一酬五柳陶。夕英幸可掇，繼此木蘭朝。”盛弘之《荊州記》：“菊水出穰縣，太尉胡廣患風(fēng)疾，飲此水，遂瘳，年八十二薨。”東坡詩非單純詠物者可比，總以史事貫穿其中，心見於言，言踐以行，淵明能之，東坡雖不能至，然亦心嚮往之。楊維楨《張北山和陶集序》：“詩得於言，言得於志，人各有志有言，以為詩，非跡人以得之者也。東坡和淵明詩，非故假詩於淵明也，具解有合於淵明者，故和其詩，不知詩之為淵明為東坡也。涪翁曰：‘淵明千載人，東坡百世士。出處固不同，氣味乃相似。’蓋知東坡之詩可比淵明矣。”（《東維子文集》卷七）東坡乃借淵明之酒杯，澆胸中之壘塊，然亦非偶然相借，蓋其晚年，已知平生功業(yè)盡止於此，實欲師範(fàn)其精神於萬一者也。和陶詩與陶相得益彰，淵明之節(jié)，因東坡愈亮，東坡之氣，因淵明漸和，古之人，欽善如此，寧我輩所能及哉！

　　紹興三年，東坡六十一。在惠州。大事和陶�！缎斡吧瘛啡�首，詠史三首，《讀山海經(jīng)》十三首，《移居》二首，《時運》、《答龐參軍》（四言）等均和於是年。觀其賦辭著意，實借陶以抒其懷抱。不同者，陶以貧為悲，坡以病為悔耳�！妒酚�·仲尼弟子列傳》：“孔子卒，原憲遂亡在草澤中。子貢相衛(wèi)，而結(jié)駟連騎，排藜藿入窮閻，過謝原憲。憲攝敝衣冠見子貢。子貢恥之，曰：‘夫子豈病乎？’原憲曰：‘吾聞之，無財者謂之貧，學(xué)道而不能行者謂之病。若憲，貧也，非病也。’子貢慙，不懌而去，終身恥其言之過也。”蕭統(tǒng)《陶淵明集序》：“不以無財為病。”淵明之貧，不妨行道，其悲實為五子而發(fā)，《與子儼等疏》曰：“抱茲苦心，良獨內(nèi)愧。”淵明於己，固無憾矣。東坡則反之，有憾於己，無愧於子，其病在學(xué)道而不能行，《和陶始作鎮(zhèn)軍參軍經(jīng)曲阿》：“江左古弱國，強(qiáng)臣擅天衢。淵明墮詩酒，遂與功名疎。我生值良時，朱金義當(dāng)紆。天命適如此，幸收廢棄餘。”（《蘇軾詩集合注》卷四十三）牢騷鬱勃之氣閒有所露，然非如是，豈復(fù)為東坡哉！《思堂記》：“嗟夫，余天下之無思慮者也。遇事則發(fā)，不暇思也。未發(fā)而思之，則未至。已發(fā)而思之，則無及。以此終身，不知所思。言發(fā)於心而沖於口，吐之則逆人，茹之則逆余。以為寧逆人也，故卒吐之。”（《蘇軾文集》卷十一）又《錄陶淵明詩》：“予嘗有云：言發(fā)於心而沖於口，吐之則逆人，茹之則逆予，以謂寧逆人也，故卒吐之。與淵明詩意不謀而合。”（卷六十七）《上曾丞相書》：“軾不佞，自為學(xué)至今，十有五年。以為凡學(xué)之難者，難於無私。無私之難者，難於通萬物之理。故不通乎萬物之理，雖欲無私，不可得也。己好則好之，己惡則惡之，以是自信則惑也。是故幽居默處而觀萬物之變，盡其自然之理，而斷之於中。其所不然者，雖古之所謂賢人之說，亦有所不取。雖以此自信，而亦以此自知其不悅於世也。”（卷四十八）按東坡乃強(qiáng)烈意識到個體之存在者，故其發(fā)言著辭，多獨抒己見，鮮雷同茍合，甯逆於人，不屈於己。千載而下，讀其詩文，猶生氣凜然，激蕩於天地之間，無所畏懼，聞其風(fēng)貪夫可以廉，覩其跡懦夫有立志，非道高於人，行高於世，又以貞志以守之，安能致此哉！胡仔曰：“凡人能處憂患，蓋在其平日胸中所養(yǎng)。韓退之，唐之文士也，正色立朝，抗疏諫佛骨，疑若殺身成仁者；一經(jīng)貶謫，則憂愁無聊，概見於詩詞。由此論之，則東坡所養(yǎng)，過退之遠(yuǎn)矣。”（《苕溪漁隱叢話》前集卷四十一）所言是也。

　　《和陶讀山海經(jīng)引》曰：“淵明《讀山海經(jīng)》十三首，其七首皆仙語。余讀《抱樸子》有所感，用其韻賦之。”其一曰：“今日天始霜，衆(zhòng)木斂以疎。幽人掩關(guān)臥，明景翻空廬。開心無良友，寓眼得奇書。建德有遺民，道遠(yuǎn)我無車。無糧食自足，豈謂穀與蔬。愧此稚川翁，千載與我俱。畫我與淵明，可作三士圖。學(xué)道雖恨晚，賦詩豈不如。”其三曰：“淵明雖中壽，雅志仍丹丘。遠(yuǎn)矣無懷民，超然邈無儔。奇文出纊息，豈復(fù)生死流。我欲作九原，異世為三遊。”其十三曰：“東坡信畸人，涉世真散材。仇池有歸路，羅浮豈徒來。踐蛇及茹蠱，心空了無猜。攜手葛與陶，歸哉復(fù)歸哉。”（《蘇軾詩集合注》卷四十）東坡晚年，欲參長生延年之道，於《抱樸子內(nèi)篇》著意尤多�！洞蔚ぴ�姚先生韻二首》之一：“浮生知幾何，僅熟一釜羹。那於俯仰間，用此委曲情。自憐無他腸，偶亦得此生，懸知當(dāng)去客，中有不亡存。但恐宿緣重，每為習(xí)氣昏。似聞梅子真，近在吳市門。未能肩拍洪，但欲目擊溫。不敢叩門呼，恐作逾垣奔。且令紹介先，徐以方便論。”（卷三十六）在儋耳賦《安期生引》曰：“安期生，世知其為仙者也，然太史公曰：‘蒯通善齊人安期生，生嘗以策幹項羽，羽不能用，羽欲封此兩人，兩人終不肯受，亡去。’予每讀此，未嘗不廢書而歎，嗟乎，仙者非斯人而誰為之。故意戰(zhàn)國之士，如魯連、虞卿，皆得道者歟？”（卷四十一）趙汸《跋東坡尺牘後》：“宋禮部尚書贈太師東坡蘇公，忠義貫日月，名聲塞宇宙，蓋千載一人也。妙齡豋高科，思以文學(xué)經(jīng)濟(jì)，如賈太傅、陸宣公。中歳偃蹇不偶，留心佛乘，交友禪伯，如白樂天、柳子厚。晚節(jié)播遷嶺海，遂欲隂學(xué)長年，超然遐舉，如安期生、梅子眞。此公平生，學(xué)術(shù)三變，見於手筆書疏者，具有本末也。若夫文章妙天下，特其餘事。傳《周易》、《尚書》，解《論語》，亦愽洽之及爾，要非志氣所存。……噫，內(nèi)聖外王之道不明，而豪傑之士不能忘情於方外者如此。然則世人所求於公者，殆其粃糠土苴耳。”（《皇明文衡》卷四十六）謂東坡學(xué)術(shù)三變，是也。謂其“內(nèi)聖外王之道不明”則非�！督�子靜字?jǐn)ⅰ罚?ldquo;君子學(xué)以辨道，道以求性，正則靜，靜則定，定則虛，虛則明。物之來也，吾無所增，物之去也，吾無所虧，豈復(fù)為之欣喜愛惡而累其真歟？”（《蘇軾文集》卷十）觀此，東坡豈無道之人哉！蓋其道至深至微，常行乎闃寂之界，止於空闊之所，子由且不可及，況他人乎？

　　蘇轍《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》：“公之於文，得之於天，少與轍皆師先君。初好賈誼、陸贄書，論古今治亂，不為空言。既而讀《莊子》，喟然歎息曰：‘吾昔有見於中，口未能言，今見《莊子》，得吾心矣。’乃出《中庸論》，其言微妙，皆古人所未喻。嘗謂轍曰：‘吾視今世學(xué)者，獨子可與我上下耳。’既而謫居於黃，杜門深居，馳騁翰墨，其文一變，如川之方至，而轍瞠然不能及矣。後讀釋氏書，深悟?qū)嵪啵瑓⒅�孔、老，博辯無礙，浩然不見其涯也。”秦觀《答傅彬老簡》：“閣下謂蜀之錦綺，妙絶天下，蘇氏蜀人，其於組麗也獨得之於天，故其文章如錦綺焉。其説信美矣，然非所以稱蘇氏也。蘇氏之道最深於性命自得之際，其次則器足以任重，識足以致逺，至於議論文章，乃其與世周旋至粗者也。”（《淮海集》卷三十）焦竑《刻蘇長公集序》：“蘇子瞻氏少而能文，以賈誼、陸贄自命，已從武人王彭游，得竺乾語而好之。久之，心凝神釋，悟無思、無為之宗，慨然歎曰：‘三藏十二部之文，皆《易》理也。’自是橫口所發(fā)，皆為文章，肆筆而書，無非道妙，神奇出之淺易，纖穠寓於澹泊，讀者人人以為己之所欲言而人人之所不能言也。才美學(xué)識，方為吾用之不暇，微獨不為病而已。蓋其心遊乎六通四辟之途，標(biāo)的不立，而物無留鏃焉。迨感有衆(zhòng)至，文動形生，役使萬景而靡所窮盡，非形生有異，使形者異也。”茅維《宋蘇文忠公全集敘》：“蓋長公之文，猶夫雲(yún)霞在天，江河在地，日遇之而日新，家取之而家足，若無意而意合，若無法而法隨，其亢不迫，其隱無諱，澹而腴，淺而蓄，奇不詭於正，激不乖於和，虛者有實功，泛者有專詣，殆無位而攄隆中之抱，無史而畢龍門之長，至乃羈愁瀕死之際，而居然樂香山之適，享黔婁之康，偕柴桑之隱也者，豈文士能乎哉！噫，世能窮長公於用，而不能窮長公於文；能不用長公，而不能不為長公用。當(dāng)其紛然而友，粲然而布，彌宇宙而亙今古，肖化工而完真氣，無一不從文焉出之，而讀之澹乎若無文也，長公其有道者歟！”（《蘇軾文集》附錄）按東坡之道，若有若無，遂流而賦形，因類以成狀，當(dāng)其秉管，驅(qū)雲(yún)遣月，謂之與造化爭衡可也！

　　蘇軾一生，學(xué)術(shù)三變，詩風(fēng)亦三變。嘉祐四年，二十四歲，作《南行前集敘》曰：“夫昔之為文者，非能為之為工，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。山川之有雲(yún)霧，草木之有華實，充滿勃鬱，而見於外，夫雖欲無有，其可得耶！自少聞家君之論文，以為古之聖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。故軾與弟轍為文至多，而未嘗敢有作文之意。己亥之歲，侍行適楚，舟中無事，博弈飲酒，非所以為閨門之歡，而山川之秀美，風(fēng)俗之樸陋，賢人君子之遺跡，與凡耳目之所接者，雜然有觸於中，而發(fā)於詠歎。”（《蘇軾文集》卷十）又《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》：“作詩火急追亡逋，清景一失後難摹。”（《蘇軾詩集》卷七）則其文思尚有待於外物所感也。元豐二年，四十四歲。作《文與可畫筼簹穀偃竹記》曰：“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，執(zhí)筆熟視，乃見其所欲畫者，急起從之，振筆直遂，以追其所見，如兔起鶻落，少縱則逝矣。”（《蘇軾文集》卷十一）《重寄》：“好詩沖口誰能擇，俗子疑人未遣聞。”（《蘇軾詩集》卷十九）則所養(yǎng)已成，惟收發(fā)不能自如耳。晚年，流放嶺海間，作《自評文》曰：“吾文如萬斛泉源，不擇地皆可出，在平地滔滔汩汩，雖一日千里無難。及其與山石曲折，隨物賦形，而不可知也。所可知者，常行於所當(dāng)行，常止於不可不止，如是而已矣。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。”（《蘇軾文集》卷六十六）則純?nèi)紊裥�，雖自己亦不能馭之矣�！杜c二郎侄》：“凡文字，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，色彩絢爛，漸老漸熟乃造平淡，其實不是平淡，絢爛之極也。汝只見爺伯而今平淡，一向只學(xué)此樣，何不取舊日應(yīng)舉時文字看，高下抑揚，如龍蛇捉不住，當(dāng)且學(xué)此。”（《蘇軾佚文彙編》卷四）《與謝民師推官書》：“大略如行雲(yún)流水，初無定質(zhì)，但常行於所當(dāng)行，常止於不可不止，文理自然，姿態(tài)橫生。孔子曰：‘言之不文，行之不遠(yuǎn)。’又曰：‘辭達(dá)而已矣。’夫言止於達(dá)意，疑若不文，是大不然。求物之妙，如繋風(fēng)捕影，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，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。而況能使了然於口與手者乎？是之謂辭達(dá)。辭至於能達(dá)，則文不可勝用矣。”（《蘇軾文集》卷四十九）《答黃魯直五首》之二：“凡人文字，務(wù)使平和，至足之餘，溢為怪奇，蓋出於不得已也。”（卷五十二）少時氣象崢嶸，色彩絢爛，晚年文取指達(dá)，姿態(tài)橫生，至足之餘，溢為怪奇，此於和陶之作，亦可見之。

　　《和陶歲暮作和張常侍》引曰：“十二月二十五日，酒盡，取米欲釀，米亦竭。時吳遠(yuǎn)遊、陸道士客於余，因讀淵明《歲暮和張常侍》詩，亦以無酒為歎，乃用其韻贈二子。”詞曰：“我生有天祿，玄膺流玉泉。何事陶彭澤，乏酒每形言。仙人與道士，自養(yǎng)豈在繁。但使荊棘除，不憂梨棗愆。我年六十一，頹景薄西山。歲暮似有得，稍覺散亡還。有如千丈松，�？嗳趼�纏。養(yǎng)我歲寒枝，會有解脫年。米盡初不知，但怪饑鼠遷。二子真我客，不醉亦陶然。”《和陶移居二首》引曰：“去歲三月，自水東嘉祐寺遷居合江樓，迨今一年，多病鮮歡，頗懷水東之樂。得歸善縣後隙地數(shù)畝，父老云：古白鶴觀也，意欣然，欲居之，乃和此詩。”其一曰：“昔我初來時，水東有幽宅。晨與烏鵲朝，暮與牛羊夕。誰令遷近市，日有造請役。歌呼雜閭巷，鼓角鳴枕席。出門無所詣，樂事非宿昔。病瘦獨彌年，束薪與誰析。”其二曰：“洄潭轉(zhuǎn)碕岸，我作江郊詩。今為一廛氓，此邦（一作地）乃得之。葺為無邪齋，思我無所思。古觀廢已久，白鶴歸何時。我豈丁令威，千歲復(fù)還茲。江山朝福地，古人不我欺。”又《和陶時運》引曰：“丁丑二月十四日，白鶴峰新居成，自嘉祐寺遷入。詠淵明《時運》詩云：斯晨斯夕，言息其廬。似為余發(fā)也，乃次其韻。長子邁，與余別三年矣，挈攜諸孫，萬里遠(yuǎn)至，老朽憂患之餘，不能無欣然。”（《蘇軾詩集合注》卷四十）均是年作。按“思我無所思”者，明其尚有俗事未了也。

　　紹興四年五月，責(zé)授瓊州別駕，昌化軍安置，即儋州（今海南島）也�！段嶂喓Ｄ献佑衫字荼幻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(dāng)追及作此詩示之》：“九疑聯(lián)綿屬衡湘，蒼梧獨在天一方。孤城吹角煙樹裏，落月未落江蒼茫。幽人拊枕坐歎息，我行忽至舜所藏。江邊父老能說子，白須紅頰如君長。莫嫌瓊雷隔雲(yún)海，聖恩尚許遙相望。平生學(xué)道真實意，豈與窮達(dá)俱存亡。天其以我為箕子，要使此意留要荒。他年誰作《輿地志》，海南萬里真吾鄉(xiāng)。”（《蘇軾詩集合注》卷四十一）蘇轍謂“精深華妙，不見老人衰憊之氣”者，是也。見蘇轍，作《和陶止酒》�！缎协傎匍g肩輿坐睡夢中得句云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鍾覺而遇清風(fēng)急雨戲作此數(shù)句》：“四州環(huán)一島，百洞蟠其中。我行西北隅，如度月半弓。登高望中原，但見積水空。此生當(dāng)安歸，四顧真途窮。眇觀大瀛海，坐詠談天翁。茫茫太倉中，一米誰雌雄。幽懷忽破散，永嘯來天風(fēng)。千山動鱗甲，萬谷酣笙鍾。安知非群仙，鈞天宴未終。喜我歸有期，舉酒屬青童。急雨豈無意，催詩走群龍。夢雲(yún)忽變色，笑電亦改容。應(yīng)怪東坡老，顏衰語徒工。久矣此妙聲，不聞蓬萊宮。”（卷次同上）此詩氣象雄偉，有太白仗劍赴山東之風(fēng)。《書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》：“天人幾何同一漚，謫仙非謫乃其遊，麾斥八極隘九州�；癁閮渗B鳴相酬，一鳴一止三千秋。開元有道為少留，縻之不可矧肯求。西望太白橫峨岷，眼高四�？諢o人。……生年不知高將軍，手汙吾足乃敢瞋。”（卷三十七）自寫其傲岸之氣。陳師道《後山詩話》：“蘇詩始學(xué)劉禹錫，故多怨刺，學(xué)不可不慎也。晚學(xué)太白，至其得意，則似之矣。然失於粗，以其得之易也。”師道乃就大體而論，然此篇，實得太白之神。引之，見其豪邁不羈之風(fēng)乃天性使然，雖不及太白視冠冕如弊履，等富貴若浮雲(yún)，然其臨難不茍，處窮猶達(dá)之懷，要非常人所能及也。

　　《與程秀才書》：“此間食無肉，居無室，出無友，冬無炭，夏無寒泉，然亦未易細(xì)數(shù)，大率皆無耳。……尚有此身，付於造物，聽其運轉(zhuǎn)，流行坎止，無不可者。”（《蘇軾文集》卷五十二）《書海南風(fēng)土》：“嶺南天氣卑濕，地氣蒸溽，而海南為甚。夏秋之交，物無不腐壞者。人非金石，其何能久。然儋耳頗有老人，年百餘歲者，往往而是，八九十者不論也。乃知壽夭無定，習(xí)而安之，則冰蠶火鼠，皆可以生。吾嘗湛然無思，寓此覺於物表，使折膠之寒，無所施其冽，流金之暑，無所措其毒，百餘歲豈足道哉！彼愚老人者，初不知此特如蠶鼠生於其中，兀然受之而已。一呼之溫，一吸之涼，相續(xù)無有間斷，雖長生可也。莊子曰：‘天之穿之，日夜無隙，人則固塞其竇。’豈不然哉。九月二十七日，秋霖雨不止，顧視幃帳，有白蟻升餘，皆已腐爛，感歎不已。”（卷七十一）《書淵明酬劉柴桑詩》：“自夏歷秋，毒熱七八十日不解，炮灼理極，意謂不復(fù)有清涼時。今日忽淒風(fēng)微雨，遂御夾衣，顧念茲歲，屈指可盡。陶彭澤云：‘今我不為樂，知有來歲不？’此言真可為惕然也。”（卷六十七）均可見其境遇之悽愴。然非艱難何以見君子，士之生於世也，太上立德，其次立功，其下立言。孔子曰：“有德者必有言。”立德者固無須他人言之也。立功則否，若無秉筆之士，直若董狐，嚴(yán)如仲尼，放似史遷，莊擬班固，則雖立其功，後世亦弗可得聞，故有志事功者，多引能文之士以翼之，左史記言，右史記事，言與事固不可偏廢也。至士之見廢於時，上無可緣之梯，中乏輔助之杖，下缺推波之瀾，無功以達(dá)其志，非寄意於言，安得垂意於後世哉！愚謂丈夫處世，當(dāng)刪史書，定禮樂，為後世法，即不然，亦當(dāng)發(fā)憤乎文章，繼高躅於千載之上，慰窮獨於百世之下，使後之困於時而不得騁其足者，有以處乎其身，不作騷騷一己之憂，不發(fā)咄咄書空之歎，身處空室，而憂及天下，凡一噓之微，一孔之光，無不與己息息相關(guān)，則庶幾矣！

　　《和陶還舊居》、《和陶酬劉柴�！返葦�(shù)篇，即作於此時。其《和陶勸農(nóng)》引曰：“海南多荒田，俗以留香為業(yè)，所產(chǎn)秔稌不足於食，乃以藷芋雜米作粥糜以取飽。余既哀之，乃和淵明《勸農(nóng)》詩，以告其有知者。”蘇轍《和子瞻次韻陶淵明勸農(nóng)詩引》曰：“子瞻《和淵明勸農(nóng)詩》六章，哀儋耳之不耕。予居�？�，農(nóng)亦甚惰，其耕者多閩人也。然其民甘於魚鰍蟹蝦，故蔬果不毓；冬溫不雪，衣被吉貝，故藝麻而不績，生蠶而不織，羅紈布帛，仰於四方之負(fù)販。工習(xí)於鄙樸，故用器不作。醫(yī)奪於巫鬼，故方術(shù)不治。予居之半年，凡羈旅之所急，求皆不獲。故亦和此篇，以告其窮，庶或有勸焉。”觀此，其“天其以我為箕子”云云，非虛言也�！逗吞胀ｋ�(yún)引》曰：“自立冬以來，風(fēng)雨無虛日，海道斷絕，不得子由書。乃和淵明《停雲(yún)》詩以寄。”蘇轍《和子瞻次韻陶淵明停雲(yún)詩引》曰：“丁丑十月，海道風(fēng)雨，儋、雷郵傳不通。子瞻兄《和陶淵明停雲(yún)》四章，以致相思之意。轍亦次韻以報。”（《欒城後集》卷五）淵明成為二蘇困難時期最可信賴之友。

　　《答李端叔書》：“軾少年時，讀書作文，專為應(yīng)舉而已。既及進(jìn)士第，貪得不已，又舉制策，其實何所有。而其科號為直言極諫，故每紛然誦說古今，考論是非，以應(yīng)其名耳。人苦不自知，既以此得，因以為實能之，故譊譊，至今坐此得罪幾死，所謂齊虜以口舌得官，真可笑也。然世人遂以軾為欲立異同，則過矣。妄論利害，攙說得失，此正制科人習(xí)氣。譬之候蟲時鳥，自鳴自已，何足為損益。……得罪以來，深自閉塞，扁舟草履，放浪山水間，與樵漁雜處，往往為醉人所推罵。輒自喜漸不為人識，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，有書與之亦不答，自幸庶幾免矣。……木有癭，石有暈，犀有通，以取妍於人，皆物之病也。謫居無事，默自觀省，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為，多其病者。足下所見皆故我，非今我也。”（《蘇軾文集》卷四十九）知真我之可貴，覺昨日之為非，趙德麟《侯鯖錄》云：“東坡老人在昌化，嘗負(fù)大瓢行歌田畝間，所歌者蓋《哨遍》也。饁婦年七十，云：‘內(nèi)翰昔日富貴，一場春夢。’坡然之，里人呼此媼為春夢婆。坡一日被酒獨行，遍至子雲(yún)諸黎之舍，作詩云：‘符老風(fēng)流可奈何，朱顏減盡鬢絲多。投梭每困東鄰女，換扇惟逢春夢婆。’”（王宗稷《東坡先生年譜》引）浮生若夢，一樽還酹江月，東坡至南海，坐波濤灝渺間，靜觀自得，悟萬物之真相，覺一生之為虛，今我不行樂，知有來歲否？故珍惜流年，逢隙則流，遇坎即止，所謂隨心所欲不逾矩者，非若是乎？恨不能起此老於九原之下以訊之，愈恨我生也晚，不得一日從其彷徨壟畝之間，容與波濤之上，今斯人已逝，世界喧喧兮又千有餘年，然得其髣髴者，蔑乎無聞，何哉！

　　元符元年（1098），在儋州。正月五日，與幼子過出遊，作《和陶遊斜川》�！逗吞展�主簿引》曰：“清明日聞過誦書，聲節(jié)閑美，感念少時，悵然追懷先君宮師之遺意，且念淮、德二幼孫。無以自遣，乃和淵明二篇，隨意所寓，無復(fù)倫次也。”又《答劉沔都曹書》：“軾窮困，本坐文字，蓋願刳形去智而不可得者。然幼子過文益奇，在海外孤寂無聊，過時出一篇見娛，則為數(shù)日喜，寢食有味。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貝，未易鄙棄也。”（《蘇軾文集》卷四十九）其一曰：“今日復(fù)何日，高槐布初陰。良辰非虛名，清和盈我襟。孺子卷書坐，誦詩如鼓琴。卻去四十年，玉顏如汝今。閉戶未嘗出，出為鄰里欽。家世事酌古，百史手自斟。當(dāng)年二老人，喜我作此音。淮、德入我夢，角羈未勝簪。孺子笑問我，君何念之深。”《和陶擬古九首》之一曰：“有客叩我門，繋馬門前柳。庭空鳥雀散，門閉客立久。主人枕書臥，夢我平生友。忽聞剝啄聲，驚散一杯酒。倒裳起謝客，夢覺兩愧負(fù)。坐談雜今古，不答顏愈厚。問我何處來，我來無何有。”《和陶辛丑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中作口號》（郊行步月作）：“缺月不早出，長林踏青冥。犬吠主人怒，愧此閭里情。怪我夜不歸，茜袂窺柴荊。雲(yún)間與地上，待我兩友生。驚鵲再三起，樹端已微明。白露淨(jìng)原野，始覺丘陵平。暗蛩方夜績，孤螢亦宵征。歸來閉戶坐，寸田且默耕。莫赴花月期，免為詩酒縈。詩人如布谷，聒聒常自名。”末二句，真也。此二詩頗得淵明閑淡簡遠(yuǎn)之趣，知他篇之不類陶，非不能似，實意不在擬，寄其適而已。東坡取陶之人，非取其詩，故形非而質(zhì)似；後之和陶者，取其詩而不取其人，故形似而質(zhì)非。論詩者，因和詩不似陶，多有非議，非惟盲於東坡，亦昧於淵明也。

　　元符二年，作《和陶贈羊長史》引曰：“得鄭嘉會靖老書，欲於海舶載書千餘卷見借。因讀淵明《贈羊長史》詩云：‘愚生三季後，慨然念黃虞。得知千載事，上賴古人書。’次其韻以謝鄭君。”詞曰：“我非皇甫謐，門人如摯虞。不持兩鴟酒，肯借一車書。欲令海外士，觀經(jīng)似鴻都。結(jié)髮事文史，俯仰六十踰。老馬不耐放，長鳴思服輿。故知根塵在，未免病藥俱。念君千里足，歴塊猶踟躕。好學(xué)真伯業(yè)，比肩可相如。此書久已熟，救我今荒蕪。顧慚桑榆迫，久（一作豈）厭詩書（一作酒）娛。奏賦病未能，草玄老更疏。猶當(dāng)距楊墨，稍欲懲荊舒。”末二句，見烈士暮年，壯心未已�！逗吞赵乖姵�調(diào)示龐主簿鄧治中》：“當(dāng)歡有餘樂，在戚亦頹然。淵明得此理，安處故有年。嗟我與先生，所賦良奇偏。人間少宜適，惟有歸耘田。我昔墮軒冕，毫釐真市廛。困來臥重裀，憂愧自不眠。如今破茅屋，一夕或三遷。風(fēng)雨睡不知，黃葉滿枕前。寧當(dāng)出怨句，慘慘如孤煙。但恨不早悟，猶推淵明賢。（《蘇軾詩集合注》卷四十二）淵明之詩因東坡而昭，淵明之賢因東坡而劭，然東坡知淵明之賢，非轉(zhuǎn)述他人語，乃由生存之體驗而來，東坡晚年遊心漸收，悟以往之不可諫，知來者之猶可追，不懈探問存在之秘密，由一旅行者逐漸上升為實踐者，斯與淵明產(chǎn)生內(nèi)在共鳴，

　　元符三年，作《和陶雜詩十一首》，其二曰：“故山不可到，飛夢隔五嶺。真游有黃庭，閉目寓兩景。室空無可照，火滅膏自冷。披衣起視夜，海闊河漢永。西窗半明月，散亂梧楸影。良辰不可繋，逝水無由騁。我苗期後枯，持此一念靜。”此可與《卜算子》“缺月掛疏桐，漏斷人初靜”並讀�！逗吞仗一ㄔ础贰ⅰ逗吞諝w去來兮辭》、《歸去來集字十首》亦並作於此時（均見《蘇軾詩集合注》卷四十三），不備引。

　　宋謙父《賀新郎》（題雪堂）：“喚起東坡老。問雪堂，幾番興廢，斜陽衰草。一月有錢三十塊，何苦抽身不早。又厎用，北門摛藻。儋耳蠻煙添老色，和陶詩，翻被淵明惱。到厎是，忘言好。周郎英發(fā)人間少，謾依然，烏鵲南飛，山髙月小。歳月堂堂留不住，此世何時是了。算不滿英雄一笑。我有豊淮千斗酒，把新愁舊恨都傾倒，三弄笛，楚天曉。”（《中興以來絕妙詞選》卷九，四部叢刊本）東坡常欲忘言而不能也。和陶乃其晚年之慰籍，安能懼淵明之惱！《書子美屏跡詩》：“用拙存吾道，幽居近物情。桑麻深雨露，燕雀半生成。村鼓時時急，漁舟個個輕。杖藜從白首，心跡喜雙清。晚起家何事，無營地轉(zhuǎn)幽。竹光團(tuán)野色，山影漾江流。廢學(xué)從兒懶，長貧任婦愁。百年渾得醉，一月不梳頭。子瞻云：此東坡居士之詩也�；蛘咴唬捍硕抛用馈镀鳞E》詩也、居士安得竊之？居士曰：夫禾麻谷麥，起於神農(nóng)、後稷，今家有倉廩。不予而取輒為盜，被盜者為失主。若必從其初，則農(nóng)、稷之物也。今考其詩，字字皆居士實錄，是則居士詩也，子美安得禁吾有哉！”（《蘇軾文集》卷六十七）其不盜陶詩而和之，其尊陶猶在子美之上，淵明安能惱哉！

　　關(guān)於東坡和陶，多有論者。洪邁《容齋隨筆》卷十四：“坡公天才，出語驚世，如追和陶詩，真與之齊驅(qū)。”許顗《彥周詩話》：“東坡海南詩、荊公鍾山詩，超然邁倫，能追逐李、杜、陶、謝。”苕溪漁隱曰：“《冷齋夜話》謂道潛作詩追法淵明，其詩有逼真處，曰：‘數(shù)聲柔櫓蒼茫外，何處江村人夜歸。’又曰：‘隔林彷彿聞機(jī)杼，知有人家住翠微。’余細(xì)細(xì)味之，句格故佳，但異淵明語，豈得謂之逼真處。若東坡和陶詩‘前山正可數(shù)，後騎且勿驅(qū)’，此方是逼真處。徳洪不善評詩，此豈足慿哉！”（《詩話總龜後集》卷四十三引）王若虛《滹南遺老集》卷三十九“東坡和陶詩，或謂其終不近，或以為寔過之，是皆非所當(dāng)論也，渠亦因彼之意，以見吾意云爾。何嘗心競而較其勝劣耶？故但觀其眼目旨趣之何如則可矣。”劉熙載《詩概》：“陶詩醇厚，東坡和之以清勁。如宮商之奏，各自為宮，其美正復(fù)不相掩也。”賀裳《載酒園詩話》卷一：“古人和意不和韻，故篇什多佳。始于元、白作傭，極于蘇、黃助瀾，遂成藝林業(yè)海。然子瞻和陶《飲酒》，雖不似陶，尚有雙鵰並起之妙。”此譽(yù)之者也。楊萬里《西溪先生和陶詩序》：“淵明之詩，春之蘭，秋之菊，松上之風(fēng)，澗下之水也；東坡以烹龍庖鳯之手，而飲木蘭之墜露，餐秋菊落英者也。”（《誠齋集》卷八十）宋廉《題張泐和陶詩》：“陶靖節(jié)詩，如展禽仕魯，三仕三止，處之沖然，出言制行，不求甚異於俗，而動合於道，蓋和而節(jié)，質(zhì)而文，風(fēng)雅之亜也。他人欲效之者雖衆(zhòng)，然樂澹泊則蕩而弛，慕平易則野而穢，惟蘇子瞻兄弟以雄邁之材，氣勢可與之相敵，然其辭旨則亦遠(yuǎn)矣，豈不誠難乎哉。”（《宋學(xué)士集》卷七十二）此微言者。亦有非之者。晁補(bǔ)之《書魯直題髙求父楊清亭詩後》：“魯直於治心養(yǎng)氣，能為人所不為，故用於讀書為文字，致思髙逺，亦似其為人。陶淵明泊然物外，故其語言多物外意，而世之學(xué)淵明者，處喧為淡，例作一種不工無味之辭，曰吾似淵明，其質(zhì)非也。”（《雞肋集》卷三十三）朱熹《答謝成之》：“古人六藝之教，所以游其心者，正在於此，其與玩意於空言，以校工拙於篇牘之間者，其損益相萬萬矣！若但以詩言之，則淵明所以爲(wèi)高，正在其超然自得，不費安排處。東坡乃欲篇篇句句依韻而和之，雖其髙才合揍得著，似不費力，然已失其自然之趣矣！況今又出其後。正使能因難而見奇，亦豈所以言詩也哉。東坡亦自曉此，觀其所作《黃子思詩序》論李杜處便自可見，但爲(wèi)才氣所使，又頗要驚俗眼，所以不免爲(wèi)此俗下之計耳。”（《晦庵朱文公文集》卷五十八）劉克莊《宋吉甫和陶詩》：“和陶自二蘇公始，然士之生世，鮮不以榮辱得喪撓敗其天真者。淵明一生，惟在彭澤八十餘日，渉世故；餘皆髙枕北窻之日，無榮烏乎辱？無得烏乎喪？此其所以為絶倡而寡和也。二蘇公則不然，方其得意也，為執(zhí)政，為侍從；及其失意也，至下獄、過嶺。晚更憂患，始有和陶之作，二公雖惓惓於淵明，未知淵明果印可否？”（《後村先生大全集》卷一百一）朱右《西齋和陶詩序》云：“陶淵明當(dāng)晉祚將衰，欲仕則仕，一不獲志，則幡然歸去，夫豈有患得失之意歟。故其發(fā)於言也，清而不肆，澹而不枯，後人雖竭力倣效而不可得，趣不同也。蘇子瞻方得志為政，固未始尚友淵明；逮其失意，迺有和陶之作，豈其情也。”（《白雲(yún)稿》卷四）張謙宜《絸齋詩談》卷五：“東坡和陶詩，豪氣不除，鱗甲太露，那及其萬一。前人不許並論，今見其實。大凡文字，類比便不似。文中子擬《論語》，揚子擬《周易》，何曾一字相近，徒見譏於後世耳。”又曰：“長公與淵明胸襟不同，氣味不合。……陶是袖手不肯做，自討便宜。蘇原攘臂要做，做不來更得禍，才收拾雄心，作恬退消阻語。此即相隔天淵，兼之骨骼槎枒，聲高氣莽，都不是陶家路上人，強(qiáng)用其韻，了無干涉。”李審言《媿生叢錄》卷三：“李端叔《姑溪集·與孫肖之手簡第六首》：‘讀陶淵明詩有味，此境界難入。如東坡篤好之，然所知只是其詩加閑放耳，了無一點氣格。既知其味，方敢及之。東坡和陶，余向不以為然，不但字句不似，並押韻亦不似。’端叔此言，余深服其當(dāng)。”（《李審言文集》上，江蘇古籍社版）

　　張戒《歲寒堂詩話》卷上：“陶淵明、柳子厚之詩，得東坡而後發(fā)明。”是也。東坡之和陶，亦猶淵明之采菊，聊以寄其意耳。東坡富於篇章，和陶詩歌一百又九首，有之不愈高，無之亦不見少，其作詩之日，本無意擬陶，他人以似否論之，但值一笑。和陶之意義更在於淵明，東坡乃陶詩之闡釋者，如《形影神》三章，哲思因和詩而顯；如詠史三章，和詩使原詩內(nèi)涵愈加豐富；至於《桃花源記》，東坡之引，實乃淵明思想之發(fā)展。愚以為東坡和陶，猶王弼注《老》、郭象釋《莊》，乃淵明精神之發(fā)揚者，論者囿於一孔，所見既偏，發(fā)言輒謬，宜哉！——東坡之後，和陶者頗不乏人，至晁補(bǔ)之有陶淵明一日紛滿目前之歎，茲且不述矣，所謂“曲終奏雅”，此文以淵明起，以東坡止，東坡以降，辭人愈多，詩道寢微，迨今幾無詩可言，故本書以敘詩為名，寓述人之旨，人而不真，求詩之可傳，戛戛乎難哉！